细数从玉树进藏的几条道路
通天河从西北向东南,横穿玉树,在境内留下了若干个渡口。每个渡口都是以一条不同的道路为前提,从这些渡口就可以派生出多达三条通往拉萨的道路。作为玉树和西藏紧密联系的证明,其中一些道路至今仍然存在。
结古:贸易之城
傍晚时分,一轮圆月升到格萨尔王广场背后的山巅上。广场上的格萨尔铜像跨着坐骑江葛佩布,一手持红面斩魔剑,一手擎特制风马旗,旗杆远看与山顶同高,好像将圆月挑在杆尖。铜像斜对面的广场空地上,跳锅庄的人们一圈一圈跳个不停,最富热情和最合韵律的是一些身形发福的中年男人,他们脸上带着俏皮的沉醉,手臂大开大合,胖胖的腰部和臀部却只是恰到好处地顿挫摇摆。这是2014年夏天的结古镇——玉树州首府的主要所在地。7月的绿草覆盖了包围城市的群山,无论从城市中的哪个角落望去,都能在白色围墙的缺角、屋檐和屋檐的空隙、城市格局的开合处,看见大大小小的绿色山体。它们就像一大片青翠又巍峨的背景,衬得这个城市既神秘威武,又妩媚秀美。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片群山和格萨尔王铜像。不过那次的印象却截然不同。2009年玉树地震,我搭乘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飞机来到这里。当飞机快降落在镇外几十公里的巴塘机场时,或许是地震给大气留下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除,飞机摇晃得特别厉害。透过舷窗,我看到飞机已经降入一片山谷,青灰色的崖壁像摩天的钢板,又直又硬地耸立着。飞机的两翼犹如一只醉酒蜻蜓的翅膀,大幅度左右倾斜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刮到崖壁上。在结古镇上,格萨尔王铜像是震后少有还保持完整的建筑,蒙着一身黄色烟尘,竖立在镇的入口处。不过它护卫的城镇已几乎尽数倒塌,镇上尽是残垣断壁,黄色烟尘从山谷一直弥漫到结古河边。居民们都搬去郊外最大的一块空地跑马场。当时4月,这里仍是冬天,山脊灰黄。密密麻麻的救灾帐篷间,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的藏獒。一到晚上,漫山遍野的狗叫声响彻荒原。总之,那时的玉树,给人的印象与20世纪初的探险家们来这里看到的情况没多大进步。李默德在《西藏与西藏人》一书中如此记录1894年的结空多(今天的结古镇):仅有一大片平顶房子,抹以泥浆,酷似已被遗弃的石灰窟。狭窄的街道边的小广场上,几只干瘦暴躁又肮脏的狗陪着几个孤僻的老人。老人们坐在太阳底下抓着身上的虱子。
青海久治县境内的年保玉则是果洛山的发祥地,这处美丽的山区是雪豹经常出没的地方。
虽然历史上结古镇给外来者留下的印象算不上光鲜,但不妨碍它曾是藏区最重要的贸易中心之一。这里最著名的交易品种是羊毛。俄罗斯的探险家们曾经评价玉树周围拥有中亚最好的高山草场,是声名远扬的羊毛产地。在20世纪初,仅玉树往南运到川边打箭炉(康定)的羊毛就有150万斤。一袋60~80磅重的羊毛价格是12~15卢比,到打箭炉完税后,还可以卖到20卢比一袋,贸易商每趟艰苦的行程都是获利丰厚的买卖。而对生产羊毛的高山游牧民族来说,茶叶是他们在苦寒之地生活的必需品。于是每年有大量贩茶的内地商人到此地,再带走最优质的羊毛。历史上,川西雅州每年要发出9万驮茶叶至结古,然后由结古发5万驮至西藏拉萨,4万驮至青海省南部各蒙藏族聚居地区销售。而山西商人则将这里的羊毛销往西宁和甘肃,从那里再销往北方港口天津。四川商人将羊毛带到打箭炉,然后经重庆和汉口的码头,运到上海。
在羊毛和茶叶这两类大宗交易商品的集聚效应下,结古在100多年前就形成了一个国际性市场。拉萨的布匹、兽皮、鹿角、麝香、藏药,俄罗斯的火枪,甘肃的铜器和细面条,四川的茶叶和丝绸,云南的糖,以及来自印度的干果和各式各样小玩意儿,都可以在这个狭小寒碜的集镇上看到。同样商品在结古的卖价比在打箭炉更便宜。打箭炉的货物主要来自上海,长距离运费让货物成本很高。结古物价更便宜则是因为那些来自中藏的茶商,他们在来路上不愿意空着驮包,但必须在结古卖掉所有货物才能装载茶叶。货币最能表现这里贸易的广博和发达程度。19世纪,结古通行的货币不是黄金白银,而是卢比。市场上还流通一种特殊的币值——将一块货币掰成几块,当作1/4或1/2卢比。这是结古商人们为了应付生意中找零的问题独创出的币值,这样的货币碎片只在结古通行。
英国领事台克满曾如此记录自己1918年在结空多的贸易见闻:“镇子广场一间满是浓烟的大房子里,挤满了中国内地商人。我发现五六个商人坐在箱子和凳子上嘈杂地交谈着。他们来自山西,在打箭炉有自己的店铺,来这里用棉花、茶、醋、白兰地、烟草、瓷器、铜器,交换藏族人的皮草、牦牛、羊皮、麝香、金沙、鹿角、大黄和羊毛。他们相当满意自己的买卖。‘我们卖的这些东西都很便宜,虽然确实不怎么值钱。’他们一边说,一边向我们展示商品之一的陶器。这些陶器的质量并不好,但对缺乏制陶工艺的藏族人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好的东西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所以会对我们的商品特别满意。我们独来独往,也没有竞争对手,做买卖时可以自己定价,生意做得非常好。尽管有时候流氓土匪会来打劫,我们还得从他们手里赎回商品,但我们的生意终究是不错的。’”
震后5年,结古在各地的援建下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有宽阔街道、市民广场、歌舞剧院,入夜后霓虹灯影划破夜空的现代城市。在小镇广场上站着讨价还价的边民贸易已沉入历史,但传统集市买卖的种种细节,还留在这个看起来已经现代化的亮丽躯体里。格萨尔王像对面的街心花园,每天总聚着一堆堆窃窃私语的男人,每堆人群的中心,都有一个像珠宝人体展台的货郎,脖子、手腕上披挂着各种各样的念珠、项链,一边和围观的人们讨价还价,一边用陶醉的表情摩挲着身上的首饰。拉布寺宾馆后的一条内街里,藏式衣物、酥油、闪亮的黄铜餐具,热热闹闹摆在一长条货架和地摊上。最看不够的是街角卖肉的大铺子。据说藏族人喜欢吃带血的牛肉,肉铺门口的大铁桶里就煮着灌好的血肠,一咕噜一咕噜卷曲着挂在铁桶两边,散发出热烘烘有血腥气的牛肉味。案板边都有高大的肉架,大半条新鲜的牦牛挂在上面。买主都提着大编织袋,挑中哪条,屠夫就操起长柄斧头砍成大块,铺子里到处是斧头撞击牛骨叮叮当当的声音。肉架后,黄澄澄的酥油盛在硕大的牛胃里,天花板上的细绳挂着风干的牦牛肉片,像经幡一样随着斧头敲击牛骨的声浪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