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色 师 徒

03.04.2017  18:18

  同是一组名为《空门》的布画,韩书力的空中有物,严整而澄明,令人宁静致远;巴玛扎西的同样空中有物,驳杂且纷扰,把人吓了一跳。

  同是一组女性化处理的佛界神物,韩书力一以贯之的典雅庄重唯美,例如《香格里拉》,例如《祝愿吉祥》《菩萨行》之类;巴玛扎西则顺手拿来将其解构,不论冠名为《神女之峰》、《女神之峰》还是《女神之舞》,无一例外如同魅影。

  这一现象叫人不期然地联想起千数年前,端庄佛教传入藏地后,怎样被当地人自觉不自觉地进行过本土化改造,进而变形为藏传佛教的过程。

  上述的类似例子还多。取自同样的资源之库,选择同样的主题内容,使用同样的质地材料,甚至可以同样的标题命名,你会看到在这两人的笔端,怎样的天遥地远。我猜想,巴玛扎西其时就守候一旁,一俟韩老师完成,便存心解构:看看我的空门!看看我的女神!看看我的这个看看我的那个……

  依托各自的文化传统和一己修为,很不一样的精神层面的镜像就这样被极致地传达。看起来南辕北辙,分明又并驾齐驱;说是各行其道,其实属于同一灵性的两面:相反相成,相互依存,分则自成一家,合则尽善尽美。


△2017年2月27日,韩书力为中国西藏网书写新年致词。摄影:王茜

  圣地拉萨,格外讲究缘分。讲究缘分的时候,缘分就真正体现了。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成好师徒。当巴玛扎西还是个木讷少年的时候,把持方向盘的手便操起了画笔。那时他住在拉萨西郊哲蚌寺下,他常去的地方有两个,常见的有两人:北向上山,寺院高墙内住着他的喇嘛师父格桑啦,他从那儿获得传统流脉的真传;南向过河,便是解放军汽车兵驻地,团部营房里有个能写会画的宣传干事,那儿意味着现代新文化。所以韩老师评价说,这个巴玛是吃杂粮长大的。待到宣传干事开始与韩老师交往,顺便引荐了巴玛小友及其水彩风景——两个画魂因了累世之缘,今生再一番相遇。因缘而缘,在拉萨,我和他俩同住西藏文联大院,从而接近了美术,也算有缘。一住几近二十年,把他们的艺术经历一路看过:看韩老师从国画、油画到连环画、构成画、布面重彩,一直看到重归水墨的“韩氏黑画”,历经探索、奔突、不无挣扎的周而复始,犹如悉心完成的一幅大圆曼陀罗;看巴玛扎西从初出茅庐的青涩,历经成长成熟成就,一直看到从巴黎举办个展荣归,二十年白云苍狗,今非昔比。作为在场目击者,我也从对于美术的几乎完全无知和缺乏感受能力,渐渐地学会了许多术语,正在学会欣赏,似乎就要登堂入室了。这一切,不是缘分是什么。

  圣地拉萨,格外讲究因果。讲究因果的时候,因果就似乎真正灵验了。热衷此说的人们为这对师徒编派了故事,流行于文联大院的一个版本说,上一辈子或更早更多的轮回里,韩老师欠下了巴玛许多宿债,注定要在今世加倍偿还。不然何以解释韩老师对巴玛的好?你看他不远万里从大东北的北大荒来到大西南的西藏,在人海中找到巴玛,让一个开大车的小司机脱胎换骨,使他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名扬四海;连自己的小车也交给巴玛,而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出门买菜……大家都说,信佛的巴玛扎西好福气。韩老师闻听此说只是笑笑,也许内心深处更加相信因与果的现世现报。把韩书力进藏三十多年的艺术经历一路看过,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西藏之于画家,先是施予然后得到回报。就连当事人也述说不清,自己从这片深广的文化土地上究竟获取了多少。直观的可说是来自具象的壁画、唐卡、玛尼石刻,甚至图文的历史文献,广义的有自然山川、人文景象,深层文化的熏陶则越发难以用语言表述。慈航普度,度人度己。如果说是韩书力成就了巴玛,使之成为他一系列作品中最出色最得意的作品,算不算得上是对西藏的回报之一?韩书力的确是巴玛扎西和一群藏族青年画家的发现者,藏族传统艺术资源的发掘者,当代西藏画派的发蒙者和掌门人。


△巴玛扎西

  而巴玛扎西以他源自血脉、与生俱来的气质和极高的悟性,一方面听从恩师的提点,一方面并不亦步亦趋。做老师的从未按照学院派的要求重新塑造学生,从未将其类型化;做学生的也从未向专业看齐,始终未曾淡化初始的面貌,未曾减弱其强烈的符号色彩。前述调侃之作例如《空门》无非戏作,旨在传达不同民族人文精神的异同,亦异亦同。作为汉藏两个民族的艺术代表,师与徒就这样携带着来自所在文化的基因,在现代美术理念的观照下,融会贯通的同时各自保持着张力。其融会贯通印证了韩书力的美术创作的异质同构理论:传统的,现代的;本土的,外来的;民族的,世界的……不同质的资源经过整合,熔铸成全新的原创之作;各自保持张力则意味着确保可贵的艺术个性的坚守,并且不妨发挥到极致。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一个出自内敛的理性,是严谨的,精湛的,很雍容很文化的;另一个呢,则是野性感性的率性而为,无序,神秘,诡谲而蛮荒。就如韩书力笔下的佛众藏人,无论凝重、空灵皆华美,山水也阳光,表现了他者的审美态度;巴玛扎西则充满了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牛鬼蛇神,魅影幢幢,色调也以浓烈的深色为主,那其实就是来自旷古的藏族先民本土精神的标志性展示。

  惟其如此,他们和他们的作品才走出了西藏,走向了世界,从大洋的此岸彼岸,到陆地的南美北美,从扶桑之国到安第斯山脉,从欧罗巴到亚细亚,让世界一同领略来自西藏的文化与艺术的魅力。其中不少画作被世界知名的博物馆、美术馆、艺术中心收藏,而无论走得多远,他们依旧返回西藏,继续着他们的求索,继续做一对沉默寡言的人。

  2004年的夏季里,李可染艺术基金会主办的“雪域彩练——西藏当代绘画邀请展”从北京,经上海,一路办到广州、深圳,二十年间生长起来的藏汉各民族十一位画家到场。其中有一位瑶族画家李知宝,他对于岩彩的使用可谓深得藏地真传;还有一位年长者,余友心,本是韩书力少年时代的美术教师,二十年前加盟西藏,他自豪地告诉我说,现在他已有了第四代徒孙了。厚重,浓丽,新奇,视觉效果强烈,阵容可观的西藏画派“布面重彩”从此叫响。所到之处,美术界权威人士好评如潮。专家们对于早已功成名就的韩书力有些视而不见,并且不顾这位老师的在场,直言道:在美展的所有作品中,巴玛扎西,你是最好的。这一评价,对于巴玛是褒奖,对于韩书力,何尝不是。

  韩书力有一闲章,上刻“好色之徒”字样。从这儿引申出本文标题:绝色的师徒,绝佳的配伍,绝美的画作,遗憾的只是我这个在场目击者的喝彩算不得绝妙,而新开创的西藏画派正在成长,也还算不得绝唱绝响。(2004年仲夏于北京)

  (中国西藏网 文/马丽华)

(责编: 胡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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