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岁月:嘎玛沟铜佛打制传人贡嘎平措一家的故事

11.08.2015  15:07


噶玛乡里土村

  四月,我们从昌都市出发,慕名去往著名的“民族民间手工艺术之乡”嘎玛沟。

  据说,在那片具有传奇色彩的深沟里,住着3000多人,其中就有450多位身怀绝技的手工艺人:唐卡绘画师、佛像打制师、玛尼石雕刻师以及金银匠、铁匠、皮匠、木匠等无所不有,无所不能……

  我们沿着扎曲河北上,120多公里的道路中,214国道铺就的柏油路只有30公里,再往噶玛沟里行驰,道路又开始在悬崖峭壁之间颠簸盘绕。也许是连日奔波过于劳累,也许是窗外过于惊险,四个多小时飞腾的路上,我像枕着母亲疯狂的摇篮,竟睡着了。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面对瞬间可能粉身碎骨的险峻山路,除了酣然入梦,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但当耳畔的河水唱起舒缓的歌曲,汽车驶入一片平原,我惊醒了!这样平坦的远景在昌都地区是少有的,只见云蒸霞蔚的山峦远远退到了地平线上,杉树、桦树和松柏林温柔地环抱着这片湿润而葱郁的原野,我们一直被大山阻挡的饥渴的双眼,这时突然看到了远方。

  远方,一幢幢石木结构的房屋高低有错,房屋的一层大多用不规整的石块垒筑,二层木屋用一根根整块的圆木建成墙体和门窗,古朴而沉稳。并都涂上了近似僧尼衣袍的“喇嘛红”,远远望去,好似一群群聚集的出家人,在河水的两岸,在广阔的草甸上静静地追溯和守望着庄严的嘎玛寺。

  我们经过噶玛乡乡政府所在地,原计划先去朝拜千百年来滋养和恩泽着嘎玛沟人民的著名的 藏传佛教 噶玛噶举派的母寺噶玛寺,但刚走出不到一公里远,却被里土村传来的“打击乐”所吸引,不由循声改道。

  在这之前我们有通过资料了解嘎玛沟的全貌,其中得知嘎玛沟里土村地处昌都市卡若区北部、位于扎曲河西岸,北与青海囊谦县接壤、东与卡若区柴维乡交接、西南部与卡若区约巴乡毗邻。里土村有着悠久的从事手工艺的历史,村内的传统手工艺有以打制佩饰为主的银铜工艺、唐卡艺术、铜佛像打制工艺、石刻工艺等。当然,我们没想到这次会在半路转道。十分唐突地敲开了祖祖辈辈锻造铜佛像的著名工艺人贡嘎平措的家门……


贡嘎平措

  贡嘎平措的家建筑在一片山清水秀的坝子上。推开院门,只见四方形的院落有两层高。土夯、石木结构的民居,一眼可知室内基础设施的简陋,没有太阳能热水器,洗不上热水澡;没有上下水管道,饮水靠肩挑手提;没有燃气设备,靠烧牛粪和柴火取暖、做饭……

  进到贡嘎平措家,二层的客厅里五颜六色,墙壁、木柜、梁柱、卡垫上都绘满了绚丽的图案,主人对生活的热爱在各处跃现着。不过,来不及坐下来喝一杯热茶,隔壁作坊里传来的敲打铜器的声音,已令我们十分亢奋,我们随着声响大步跨去。

  只见三十平米左右的作坊里晨光流泻,三位英武的康巴汉子正高坐在各自的工作架上抡锤敲打着铜器。坚硬的红铜,在他们铿锵有力而巧妙的敲打中,一锤一锤竟浮显出佛的笑容。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突如梦境的场景,看到他们手臂上强劲的肌肉仿佛挥动起沧桑岁月,却又满怀柔情------

  年龄大一些的可能就是贡嘎平措吧,他看上去五十出头,气质昂扬、肩宽体壮,脸上蓄着略微发白的一圈浅浅的络腮胡,头发上系着有些褪色的红缨子,一双大大的眼睛坦诚而质朴,他的身边,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儿子叫多吉塔孜,三十二岁,身段修长,五官像精雕细琢一般分明,可谓令人侧目的美男子!乐呵呵的孙子秋勇泽美面容白皙,活泼而聪慧。见我们惊诧地望着他们爷孙三人,他首先停下手里的活,笑容可掬地向我们问好。接着,其他两位也放下铁锤站起来,于是突然静下来的作坊像是暴雨骤停,耳畔只有他们爷孙三人如幻的话音:“雅木!雅木!”( 康巴人见面时的问候语。)


贡嘎平措和儿子多吉塔孜、孙子秋勇泽美

  “打制铜佛的声音太激烈了,长期如此你们耳膜能承受吗?”我的耳畔依然是一片金属碰撞的回响,以至于自己的话语听上去都很是飘渺。

  “我们喜欢听铜锤撞击在一起的声响,一天听不到都不开心。”秋勇泽美笑起来脸庞上有一对好看的小酒窝。

  “是吗?!”我一面惊异地应着,转眼才看到自己正身处已打制完成的一尊两米多高的四臂观音佛像前。我忙恭敬地朝后退,却见一只佛的手臂在地上,佛的尊容则放在另一边。而举目环顾,作坊里到处都是佛菩萨的局部或截肢。我有些不敢挪动步子了,满目的残缺竟令我的心感到隐隐的伤痛。我抬眼悄悄注视正在和觉罗说话的贡嘎平措爷孙三人,听到他们解释说,在打制佛像的过程中,先要把各个部分分解,腿、手、躯干和头部都是分开打制,然后再焊接在一起。我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写过的《佛说》里的诗句:

  双眼虚空

  看见 也看不见

  苹果般喜悦的双唇即使被分解

  还是微笑着

  每个嘴角都在宁静地微笑

  外来的打击丝毫改变不了我的笑容

  以及我的身体从里到外甚至没有心

  没有器脏

  即使切割我

  也不会流出一滴血

  所以看不到我有一丝痛苦的伤

 

  我是空的 却又真实如金

  当人们肢解我

  可以再冶炼成器

  也可随风散去

  这都没有关系

  因为我

  原本来自人们的内心

  那些不安的心呀

  只因为没有眼见而彷徨

  只因为没有触及而唯恐遗忘

  所以 有一天

  又会从各自的心里请出我

  用金属把我再铸造

  就可以跪拜在我的面前

  叫我一声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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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严格遵照《度量经》经中规定的比例和尺寸标准,首先在专门的纸张上打好格子,然后画图纸,再分解成局部分别打制。”贡嘎平措拿来一张格子上画好的佛的造像,要我们细看。但我的目光却落回到一张张平面的铜板上,我想,当它们变成佛的手臂、面容和头冠时,沉沉的夜晚,工匠们是否不堪停滞,在黎明的第一时分,为了一尊殊胜而完美的佛塑,奋起轮锤、焊接和雕琢……我仿佛再回到了先前不绝于耳的铁锤、电焊、凿子与生硬的铜板撞击、摩擦、融和时交汇的音响,其中侧耳细听,就能听得工匠们击鼓一般咚咚的心跳。

  “是的是的!”贡嘎平措连连点头坚定地说:“长年累月我们没有固定的时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我们嘎宗家族,我们还有二十多个来自各地的学徒。

  “嘎宗家族?”我问。

  “我们的祖先曾是图伯特松赞干布的大臣。”贡嘎平措在藏袍上套着一件蓝布工作服,健壮胸肌的轮廓在他自豪的话语间,凸出可见。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家族的藏文名称,一面邀请我们到客厅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