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叩僧门,问道水云间——甘孜行纪之二十

09.10.2017  01:47

  图为整洁美丽的炉霍县瓦达觉姆寺

  十一假期,闲来翻看手机照片,发现这一年探访了为数不少的寺庙。顺着行走的线路算下来,所到寺庙大概有117座,占了甘孜州512座寺庙中的1/5。在青藏高原上,藏传佛教寺庙总共有3500多座,这20多年走下来,应该到过其中的一半以上,也算是一个值得自豪的记录。一直有编一本《青藏高原寺庙志》的想法,这本书要有历史、有现实,有数据、有图片,有事实、有温度。毕竟亲眼见了,亲耳听了,直观感受最直接、最强烈,出来的作品更客观、更生动。这样看来,编书还是已经有点儿基础了。

  图为石渠县色须寺僧人辩经

  各教派最重要的寺庙、历史悠久的寺庙、规模较大的寺庙、有影响力的寺庙,那是必须要去的。如格鲁派在康区的甘孜寺、大金寺、理塘寺、寿灵寺、灵雀寺、色须寺,宁玛派的噶陀寺、白玉寺、竹庆寺、协庆寺、喇荣寺和五明佛学院、亚青寺,萨迦派的更庆寺、宗萨寺,噶举派的八邦寺,等等。这些寺庙或者寺庙的代表性人物,在藏传佛教发展史、甚至在整个藏民族发展史、西藏地方与祖国关系史上都扮演过重要角色。

  图为从白利寺眺望雅砻江

  在甘孜县宽阔的雅砻江河谷,白利寺坐落在江北岸的山坡上。白利寺,是霍尔十三寺之一,在近现代就至少书写过三段重要历史。一是在1930年发生了“大白事件”,大金寺与白利土司因土地差民之争,引发西康省、西藏地方以及当时在内地的九世班禅势力等各方先后介入,国民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在金沙江两岸展开川边战事。二是1936年红军长征到达甘孜,红军的民族宗教政策和朱德等人的非凡魅力,让白利寺五世格达活佛深受触动,帮助红军度过难关,并成立了中华苏维埃波巴自治政府。三是1950年五世格达活佛亲赴西藏为和平解放进行劝和却突遭不测,之后中央政府加快了解放西藏的进程。当我站在白利寺大经堂前的平台上,遥想当年朱德总司令和格达活佛曾经也是这样,俯瞰浩荡雅砻江水,谈笑纵横千里之外。原来一座寺庙,在某些节点上也可以改变历史的方向或者进程。

  图为甘孜县一世噶玛巴出生地

  在金沙江东岸,沿着白曲河颠簸泥泞的土路上行,我们去探访八邦寺。八邦寺,与拉萨西郊的楚布寺被称为噶玛噶举派上、下两寺,正是噶玛噶举首创了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当格鲁派兴起并形成政教合一政权后,其他教派都被边缘化了。尽管噶玛噶举的一号人物大宝法王噶玛巴还呆在楚布寺,但有点像后主遗老时时处在西藏地方政府的盯防之下,倒是康区成为噶举派的传承兴盛之地。在总共十七世噶玛巴中,康区诞生了14位。最近半年中,我就到访了四川甘孜、德格、石渠县,青海班玛县、西藏昌都地区的一、二、四、七、十、十一、十六、十七世等8位噶玛巴的出生地。八邦寺则处在这条转世脉络的中心,它在噶举派发展历史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图为德格印经院的转经人

  除了上述这些有影响的大寺庙,还有一些寺庙规模虽然不大,但具有独特性或唯一性,也值得一去。康区是一个盛产传说的地方,因此这类寺庙也不少,比如志玛拉空(卫藏语就是卓玛拉康)。传说文成公主进藏,到了现在的石渠县洛须镇,过江就要进入西藏了。经过一路风雪烟尘,突然在金沙江边上出现一块温暖、富庶之地,文成公主进藏的队伍在这里驻停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到了拉萨,吐蕃赞普要修建寺庙,文成公主看了雪域地形后提出要镇住雪域女魔,就要把寺庙建在一些关键部位上,于是在女魔心脏上修建了大昭寺,压住女魔右掌心的就是这座志玛拉空。

  寺庙民管会的僧人给我们打开一个保险柜,手捧出一个30厘米见方的盘子,里面供奉着三尊度母像。她们的高度都只有十到二十几厘米,如此之小巧精致出乎我的意料。这三尊度母像可是镇寺之宝,一尊是松赞干布所赐,一尊是五世达赖所赐,一尊是卫藏颇罗鼐王所赐,据说三尊度母都是经过释伽牟尼佛本人开光,都会“开口说话”,很多虔诚的佛教徒会不远千里来此朝拜。不论从历史的经度,还是宗教的纬度,志玛拉空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图为新龙县嘎绒寺壁画中的白玛邓灯

  又如嘎绒寺。在雅砻江大峡谷中,有一座在新龙当地最为著名的扎嘎神山。江边还是当头日照,谁知刚刚走了五、六公里进入雄龙西乡,天昏地暗,乌云滚滚,大雨瓢泼,道路泥泞湿滑、坑坑洼洼,似乎是要打消我们去探访的决心。硬着头皮行进了不到5分钟,忽然暴雨骤停,美景重现,远远看到了与众不同的扎嘎神山,以及半山腰上的嘎绒寺。嘎绒寺,是宁玛派寺庙,算是传承噶陀寺法脉,以出土“伏藏”数量众多著名。寺庙的建造者白玛邓灯是个传奇人物,被认为是莲花生第二成道者,据说十二世达赖奉其为上师。

  因为地处封闭,嘎绒寺大殿中壁画保存之好极为少见。四龙多加活佛告诉我们,虽然本寺偏僻,规模也不大,但白玛邓灯在主持绘制壁画时,就把四大教派甚至本教的历史人物都绘制出来,体现了包容和开放性。而且他把自己一生弘扬佛法的事迹也绘进了壁画,这也是极其罕见的。我更感兴趣的是白玛邓灯与威震康区的布鲁曼斗法的传说。布鲁曼横扫康区之后,非常傲慢地来嘎绒寺,让白玛邓灯显示法力徒手攀爬深山,当白玛邓灯眨眼间即要到达山顶时,布鲁曼突然心生恐惧让大师停止,大师把手杖丢到半山腰,说你的事业也就如此了。从此布鲁曼开始不断兵败,最后终于困死在雅砻江畔的官寨里。如今这座官寨只剩一堵厚重的城墙,但仍能窥测出当年土皇帝的辉煌。四龙多加对我说,你有时间再来,我可以把白玛邓灯的故事给你讲三天三夜。到了新龙,白玛邓灯和布鲁曼都是绕不过去的人物,这也是一座寺庙的独特价值所在。

  图为探望喇荣寺五明佛学院老年觉姆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这一年间,我接触了很多藏传佛教界人士,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在佛寺之内,在问答之间,探寻他们的修行之道,也求问佛教在当下的发展之路。

  图为2001年活佛培训班学员在上海玉佛寺

  新龙有句谚语:“穿袈裟的不一定都是喇嘛,拿佛珠的不一定都行善”。当网上传布北京朝阳区有30万仁布钦的时候,藏传佛教界遭遇了从未有过的耻辱和尴尬。在中国佛教协会藏传佛教活佛查询系统里,目前能查到的境内活佛只有1331位。有那么多在内地活动的仁布钦该如何说起呢?在理塘,我遇到了16年前相识的理塘寺活佛俄色·洛绒登巴。2001年9月,我带着西藏和四省藏区的35位活佛到江苏、上海参观学习。其中一位学员引起我的注意,一路上交流的也比较多,因为他毕业于西藏大学,他就是登巴。这次去理塘,有一整天的时间,登巴陪着我到了帕巴拉活佛故居、理塘扎嘎神山、理塘香根活佛的家里,以及理塘县城七世达赖的出生地。我坐在登巴的车上,问他是怎样认定的。他说,当年正在巴塘师范读中专,寺庙的老堪布带着寺庙僧人和信教群众来到巴塘,请他回去做活佛。登巴跟我说,当时他对寺庙和群众讲,如果是活佛,心里应该什么都是亮亮的,但自己却觉得一片混沌和幽暗,你们可能选错了人。但寺庙僧人和群众就是呆着不走,他只好答应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一位活佛讲述自己被认定为转世的情形,感到比那些鼓吹有很多神迹的故事反而真实许多。

  图为班玛县智钦寺的坛城

  从理塘来到色达,我见到了登巴在苏州学习时的同学龙洋多吉活佛。当年他也是我关心的对象,因为他有258斤的体重,行动不很便利。龙洋活佛被认证到了色达县年龙乡杜柯河对面的青海果洛州智钦寺。我到色达时,正巧赶上智钦寺的多智钦活佛回国探亲,他今年已是93岁高龄,是锡金国师,在境内外宁玛派中德高望重。我在探望了多智钦大师之后回到客厅,龙洋活佛跟我讲,很多寺庙都想请多智钦师公认定活佛,他总是说“自己是一名初学者,没有认证活佛的资格和能力。”不管别人怎样催促,他总是不置一言。这些年不断出现胡乱认定活佛的“白玛奥色”之类丑闻和闹剧,与活佛转世的沧桑正道相去甚远,值得藏传佛教界自身反思内省。

  图为与新龙县措卡寺登孜旺须活佛交谈

  到处都是活佛、上师、仁布钦,总不是正常现象。其中有一座寺庙在网上搜索,竟然有130多个活佛、法王、上师、堪布在内地活动。在新龙县措卡寺,我拜访了78岁的老活佛登孜旺须。老人家孤灯清影,在深山密林中修行了数十年。我问他这一生中都到过哪里,他说最远到了成都,大概有三五次。因为我早就得知,仅在措卡寺所在的麻日乡,在册的喇嘛中就有92人以活佛、仁波钦、上师等名头在内地传教敛财。我直截了当跟老活佛提出,这些僧人在内地到处乱晃,弄了钱来不为众生谋福利,反而买好车、做生意、挥霍享受,还私搭乱建把美丽的措卡湖搞得一团糟,您怎么看,您劝过他们吗?老活佛说,僧人本应该好好在寺庙修行,我也给他们讲过,他们当面答应的很好,但不照我说的办,我年纪大了,也没有办法。我说这至少违反了佛教五戒之一,明显在打“妄语”嘛,老活佛很是无奈地苦笑一下。我历来不大喜欢那些所谓活佛上师的心灵鸡汤,但宗萨钦哲仁布钦尚能直面藏传佛教的问题说些真话,还算比较欣赏。比如他在《八万四千问》里说,你会看到,一些大寺庙的住持和僧侣尽管被贴上了“出离者”的标签,却变的非常有钱有势,傲慢而贪婪。这是出自佛教界的扪心自问,可谓一针见血。

  图为与德格县协庆寺活佛堪布交流

  一座寺庙应该有多大?恐怕这没有标准。但当看到一条又一条的山沟铺满了金色大殿的时候,我在想这是否算是真正的佛法弘扬。我去了几座寺庙,殿堂林立,金碧辉煌,但建设得毫无规划。那些候鸟一样的人物,每年十月飞出高原,飞出寺庙,等第二年鲜花盛开短暂回到寺庙,带来大笔大笔的钱财,带来大批大批的弟子。他们似乎是心系寺庙,修起一座座佛殿或佛塔,然后在寺庙周边又盖一些修行中心、演艺中心、酒店,等等。如果你贡献所有的财富修建一座闭关中心或者佛塔,是让人敬重的。但你的确拿出了全部,而且真是出自你的本心吗?其中一些人似乎只是行为艺术,或者根本就游离于佛教之外,未破我执了。

  信仰自由最可贵。我来到乡城县的曲批林寺,寺庙地处热达乡,这里是十世达赖的老家,这座寺庙历史上也是理塘香根活佛的祖寺。本来这个地区的寺庙和群众大都信奉某个护法神,但由于一些非宗教的原因,僧俗群众的信仰和日常生活都受到影响,导致寺庙内部出现分裂,甚至造成一些家庭破裂,子女在学校受到欺负。60岁的青麦活佛是个康巴汉子,高高大大,从走进寺庙那一刻起就紧紧拉着我的手,一再说过去大家在一起都是很和谐的,但自从掺杂了其他因素后,就没有了过去那种信仰的氛围。在美丽的乡城,这成为唯一不和谐的音符,我真切地感受到,宗教内部似乎并不那么纯净。但是,虔诚的信仰仍然是真实存在的。那仓活佛,一位77岁的老人,我的忘年之交。从理塘出发时我试着给他打个电话,看看他是否从北京回到了甘孜。当得知他已经回到甘孜的时候,我决定去拜访他,并安排在县城住上一晚。谁知那仓活佛一直等了七、八个小时,等我一起吃晚饭。饭后已经很晚了,他带我来到白塔公园,这里有他拿出毕生心血建造的坛城博物馆。那仓活佛说,钱财留着没有任何用处,愿意精雕细琢一座藏传佛教坛城,包含他一生所了解到的各种样式,为将来立下一个建立坛城的范式。恰巧那天晚上施工现场停电,那仓活佛拿着手电筒,给我介绍博物馆的建设思路、设计格局,详细解说坛城的用料、模具,以及各个部位的细节。他说,自己从尼泊尔请来了著名工匠,带领那仓清净修行院的僧人尼姑,自己设计图纸、自己制作模型、自己加工制造,等坛城建好的时候,也算是为藏传佛教培养了一支特殊的建设人才队伍。

  还有一位老朋友,在拉萨认识的哲蚌寺活佛木雅·曲吉建才,没想到他的老家原来在塔公草原,本寺就在康定的古瓦寺。时隔多年,我们在康定折多河边一家东北饺子馆相聚,谈着西藏往事,也谈起对西藏文化的保护与发展。木雅活佛因为“文革”,改变了自己一生的道路,从盖房子一砖一瓦学起,最终掌握了一门手艺,术业有专攻,成为西藏著名的古建筑专家。布达拉宫的维护修缮、十世班禅灵塔的修建、北京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的建设,木雅活佛都贡献了自己的智慧。他给我讲起康巴地区的碉楼,讲起古瓦寺的整体设计改造,讲起研究西藏古建筑的心得,始终沉浸在藏族文化博大精深的世界里。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在高原上的丛林古刹,与这些高僧大德在一起坐而论道,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佛教的境界,应似这水云之间的转化变幻,充满了禅机禅意。(中国西藏网 图、文/尼玛嘉措)

(责编: 吴建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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