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收藏家的叶伯伯

27.03.2017  23:51

  只要一走进八廓街,叶星生就不是叶星生而是加措了。叶星生的藏式名字还有几个,但八廓街上所有摊点的小业主们都只认加措这一个名字,同时都明白这个加措是个既值得欢迎又不容易对付的买主:懂行,精明,目光如炬,比较“抠门儿”。他不仅讲一口流利的藏语,而且还会在卖主的袖子里扣手,讨价还价,不动声色中完成一笔笔交易,想要蒙他不容易。作为一个真正识货的老主顾,其实存了心想要蒙他的人不多,顶多是个值不值的问题。话又说回来,那些旧东西,买一件少一件的东西,又有哪家的标准去衡量它究竟价值几何呢?或者偶有“失蹄”的时候,也只是个案特例,缺乏经验所致。 

  例如80年代中期,八廓街市场忽然出现了一批“骨制品”,各种雕像、碗盏和饰物,古朴酷似明清旧物。叶星生眼睛亮了,爱不释手,经过一番艰苦砍价,花1800元买下这批“骨雕”小人。结果不久就大呼上当:所用材料哪里是骨头,分明一种料器!既失钱财又失面子,为此叶星生懊恼之极。又或者偶有失手的时候,那是因为太自作聪明。例如他的经验之谈:若是看上某物,一定要故作漫不经心,顾左右而言他;若是价格砍不下来,一定要假装不感兴趣,转身走开,事缓则圆。不想,那块堪称精品珍品的经板正是在那一转身的工夫被人买走的,不免使欲擒故纵者追悔莫及,精神严重受创,寝食难安好些天。

  此刻叶星生正走在八廓街头,由一群男女朋友簇拥着,迎着转经和逛街的人流,走南侧反方向逆流而上。这也算是叶星生的经验之谈:“转八廓街一定要逆时针转,不仅可看到所有人的表情,重要的是可以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他的两块经板就是这样截获而来的。

  一路走,一路滔滔不绝。对于八廓街,叶星生再熟悉不过:少年进藏,就住这附近;尚未成年参加工作,又在不远处的城关区政府上班;迷醉于收藏之后,更是常来常往,熟悉这里的每一摊位每一人。此刻他把这条环形路分为三段一一介绍:过渡地段、情绪地段和沉痛地段。他说通常经过第一地段时是骑车而过,那里卖现代小商品的居多,也是卡垫和氆氇市场,而他历来对“软件”不太感兴趣,何况是新的。他对那些坚硬的金属(破铜烂铁)、石质的木质的泥质的(木板石片糟泥巴)旧东西情有独钟。软东西也有好的,前提是越旧越好(叶曾说,我对西藏的感情是具体的,确切说来,我爱西藏的每一块破布)。

  一路的滔滔不绝不时被打断,因为不时与那些熟悉的商人碰面,需要互致问候并拥抱,顺便说说又有什么可看可买的。从南边转过去,到东侧,从著名的黄房子开始,进入他所谓的情绪路段。他告诉同行的人们,从此时起,要在路边的每一摊位留步留神,同时仍然不要忽略迎面而来的人,并且一一介绍那些商店摊主:何方人士,何种风格,商业秘密,谁家诚信可靠,买东西时都不忍心压价的;哪家对他很不友好,不友好自有原因,谁让自己当面规劝别的买主不要上当,得罪了店主呢。他边说着,随手从摊位上拿起一块经板,或一个佛像,询价、砍价,再评说上一番,这个形式感好,那个制作粗糙,或褒,或贬,眉飞色舞地沉浸其中。

  随后进入沉痛地段,因为曾在此失蹄落马、购买了那批料器而命名。说来叶星生并不是个很洒脱的人,甚至可说是小家子气。为那次令人蒙羞的上当受骗,他对自己所采取的惩罚措施也很特别:特意在八廓街买了一大堆廉价的玻璃珠子,摆在家中显眼的地方,让自己一看见它们就心烦,为恼恨心情雪上加霜,以示惩戒,或许还有以痛疗痛的意思。至于为那块没能到手、因为得不到而倍感珍贵的经板,他更是无数次地走进八廓街,追魂一般,希望失而复得。终于退而求其次,买到了另一块还算过得去的旧经板,方才重新感到阳光的明媚和生命的美好。向同行者说起这块经板的来历也很有意思:接受上次的教训,这一回自望见它的第一眼起,就紧紧抱住了再也不肯松手,抱着经板讨价还价,抱着经板给对方递烟,抱着经板在人家的袖筒里扣手砍价。过程中,卖主试图拿回在手中比划一下,居然没能夺回来。

  这一天,这位加措穿的是邻居罗浩捐助的衣服,既肥且大。摄影家罗浩足有一米九的个头,拣缩了水小得不能穿的送给这位单身汉,说是“联合国”救济灾民。叶星生年少时家境贫寒,工作多年仍是囊中羞涩,因为他把所有的工资、稿费悉数投资八廓街了。很想尝试一挥千金的潇洒,无奈空想。受制于长时期的物质局限,所以“抠门儿”就成了习惯,近年来似乎有些钱了也未见得大方一些。

  这一回转街是在1985年,陪同他的朋友们后来各奔东西了。那群人中有个女孩子叫刘菲,正是她为叶先生取了绰号“叶伯伯”,而那时叶才三十几岁。后来传播开来,直叫到现在。这样叫着他的时候,是为了看他的着急和嗔怪的样子,那时他一定会说,悲剧哟,我还未婚哪!——刘菲是写叶星生的第一人,她现场记录了那一切,为我们精确描绘了那位穷困潦倒而乐在其中的收藏家的当年形象,他的魂牵梦绕,他的喜怒哀乐,总之提供了其人在收藏过程中的综合信息。刘菲以叶的第一人称写下的《走火入魔》,绘声传神,活灵活现,是漫画式的,更是写真。那文章若拿叶星生的四川话朗读效果更佳。进藏差不多四十年,乡音未改,标准的成都方言尽在舌尖齿缝间,z、c、s与zh、ch、sh永远反串,似乎总是弯弯绕绕第三声的上声而无准确的阴平阳平和去声,话语总在一个狭窄的音域中回旋。不时夹杂着“好好――噢”“好高――级哟”,那肯定是对自己收藏品的赞美词。

  除了谈收藏,还有什么好说的哪?这是一个特化严重的人,被自己的事业所异化。标题也很恰切,的确有些病态,非正常,走火入魔,如痴如狂,神魄颠倒,灵魂出窍。收藏几乎成为全部的人生意义,全部的痛苦和狂喜。为此不惜疏远了作画,而美术创作一度被叶星生视作生命,但因为收藏,他“命”’也可以丢弃的。对此他有一托词:正是通过那些珍贵的收藏,他看到了那些虽然从未谋面的古代工匠,面对他们,自愧不如。

  就这样乐此不疲,渐渐地满屋皆旧物,满屋皆陈腐之气。经年的香火熏染,经年的酥油涂抹,被多少代人的手摩挲过,布满了岁月的灰尘,那些艺术品散发着并不令人陶醉的气味,叶星生犹觉百看不厌,犹觉蓬荜生辉。心安理得地徜徉其中,以皇帝自居,声称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自认为占有了它们,同时也就占有了古代艺术和民间艺术的辉煌,其实成为它们的奴隶还不自知。为了说明后一点,且让我们看一看他的表现:

  长久以来,叶星生巴望着不时有人前来造访,一来他可就此展示炫耀自己的宝贝,以获得别人的赞赏,二来可以大谈每一件藏品背后的故事,将自己的喜悦与烦恼说与人听,与之分享。为此他希望来访者是个行家,好有共同语言。但矛盾处在于,越是行家,他就越警觉,生怕人家“顺手牵羊”。明知这一担心的多余,数十年来除了忍痛割爱送出去的,还不曾丢失过一件。相反的情况是,他总是惦记着朋友们的收藏,不厌其烦地规劝对方:搞收藏成本太高,劳民伤财,倾家荡产,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何苦;与其大家凑热闹,不如成全我一人。唉某某,你的那件石雕应当送给我唦;某某,你搞啥子藏刀收藏嘛……

  同样地,这类手法很不高明的说辞难以奏效,反倒提醒了对方,凡叶伯伯看上的念念不忘的,必是宝物无疑。所以多年来除去个别藏品的自愿交换外,所打别人的主意从未得逞过。

  心安的时候是有的,每当他推门入室,满目琳琅,每当端详着某件作品,独自抒发着感慨,每当就寝前将其中一两件置于枕侧,伴他安然入睡,每当此时,的确是心安理得的。但不安的时候更多,处处潜在危险:怕失火,怕失盗,还有鼠患。那一年在京出差,忽闻所在单位西藏展览馆一座小楼发生火灾,那火仿佛烧在自己的心上,上蹿下跳地打探消息,得知并非自家那一座,居然大喜。至于老鼠,发誓不共戴天。因为这一可恶种群的某一些,咬碎过他的旧唐卡,还把所藏桦树皮经书咬碎了拖进鼠洞。一经发现都让他心疼到死,因此对付老鼠决不心慈手软。他特意做了一个笼子,捉住老鼠就关进去,然后四处寻猫,请猫来戏弄折磨这个敌人,还要恳求同事们前来,参观行刑现场,仿佛不如此难解心头之恨。

  所以安心是相对的,不放心则是绝对的。正像守财奴对待自家财产那样,总觉得没有保险的地方。叶星生不时把藏品转移,从这个角落倒腾到另一角落,床底下,棉絮里,甚至鞋坑里。先是某物藏某地儿,时间一长也就忘了,后来就登记造册,自己发明一系列图形符号。不过也有问题,过了一段时间自己又看不懂了。为此又平添了许多心事。一尊心爱的铜菩萨不见了,翻天覆地也没找见,为此失落了大半年。到冬天,该换棉鞋了,把脚一伸进毛皮鞋就硌了一下,伸手一掏,正是它!当时的心情,据他说,那个狂喜哟,几乎晕倒。

  这还属于现实的感情和热爱,不现实的是在梦里。有一晚,叶星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穿袈裟,坐在空荡的经堂大殿念经的僧人中。不知怎的,灯熄了,僧人们睡着了,唯有佛像前的一盏还亮着。半明半昧中他看见各种精美的佛像闪耀着光彩,有些竟是从未见过的版本,而前不久未曾到手的那块经板,居然就摆在酥油灯前!他那时的表现,就像民间故事中贪心的老大进了财宝洞那样,把所有的宝物都往怀里塞,提心吊胆走出大殿,陡然发现袈裟变成了西装,而怀中,一窝老鼠在蠕动……

  罗列这一切未免琐碎,可见一个人是如何被心爱之物所累,是主人是奴隶不言自明。当然只要他心甘情愿,只在意自己的心情,无须别人说三道四。总之收藏已经成为这个人的生活方式,收藏品之于他本人,是生命,是灵魂,是爱情,是所有一个人所能珍视之物,怎样的极而言之也算不得过分吧。借用他自己的一句话做总结:“等到要死的时候或者精神崩溃的时候,只要看一看它们,一定会重新活过来。”

  在说这话的同时,他还写下了一篇日记,那是十几年前,一个痛苦与狂喜轮番交替的夜晚,他写道——

  每当我在大街小巷、在荒野发现一件我心爱的艺术品,就找到了希望,找到了爱情。我不惜长途跋涉,不惜牺牲,扑向这闪烁着的光明。

  我不敢设想,一旦这些朝朝暮暮成年累月伴随着我生存的缸缸罐罐在我小屋里一扫而光,我该怎样生活。只留给我空虚、寂寞。我该怎样生活……谁陪我熬更守夜、谁催我安眠,我一觉醒来谁问我“早安”,我出门谁替我守家,我归来谁为我洗去劳累和风尘……我去爱谁?而谁又来爱我?

  半夜老鼠的骚扰将我吵醒,我总要开灯看看这些东西还在不在。发现完整无缺,我就安然睡去。

  破旧的小屋,挂上牛头、腰刀、面具,摆起泥塑、经板以及缸缸罐罐便成了快乐的“伊甸园”。屋外是冬天,屋里是春天。

  ……

  不仅他自己,所有了解他的人也不免想到,是呀,要是有朝一日这些藏品全部离他而去,这个人该怎样过活呢?而所有了解他的人都不曾想到的是,这些藏品竟会如此轰轰烈烈地离开他,尤其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是叶伯伯自愿地拱手相送。

  1998年的秋季,叶星生犹如剜心般地做出了人生中的一项重大抉择:把自己几十年来以心血搜集而来并珍藏至今的藏品,全部捐献给国家,奉还给它们本来的主人——西藏人民。

  △叶星生向中国西藏网记者介绍自己50年艺术展的部分作品, 摄影:胡青

  不必细述做出这一决定过程的艰难和痛苦程度,人们最终得知的是结果,唯知决定性的时刻历经漫长的五天四夜,五天四夜里叶伯伯未曾合眼。他把所有的藏品从每一角落恭请出列,相伴到天明,到深夜;唯见烟雾缭绕满屋,烟头丢弃满地……

  随后的日子里,那些“破铜烂铁”被名之为“雪域艺术瑰宝”“世界屋脊的装饰”,一个工作班子为之清理造册,专家小组为之鉴定。曾经的主人方才得知曾经的家当共计为2300件,其中一级文物22件,二级文物43件,三级文物100件。归类整理出两大系列民俗文化和宗教文化,十个专题为“远古文明”“民俗用具”“文化用品”“服饰艺术”“餐饮文化”“民居艺术”“雕刻艺术”“唐卡艺术”“宗教法器”“察扎和玛尼石刻”等。藏品之全面之丰富,连叶星生自己也不胜惊讶。

  随后的叶星生也仿佛被重新包装过,从西装革履到雄辩语言。他的西藏艺术珍藏展览从拉萨一直开办到北京,所到之处一片赞誉之声,从藏品到捐献者,均在盛赞之列。容光焕发的叶伯伯成为聚焦的对象,各大新闻媒体竞相追逐的猎物。叶伯伯疲于应付也乐于应付,“川普”——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依旧,只是内容已成正剧主人公的话语——

  “感谢这里的土地养育了一个伟大的民族——藏族,感谢藏族人民为人类创造了伟大精深的艺术,而让我艰辛地醉倒了整整35年”;

  “每件展品展现着一种工艺、一种智慧,数十件展品组合成一门学科,一门文化,将所有的组合连成一片,便是藏民族一段辉煌的文明与历史”;

  “我的生活、我的事业、我的思想、我的全部均受益于西藏民间艺术和我的收藏。而我的青春、我的热情、我的钱财、我的全部也抛洒于西藏的一草一木、大山大河而决无改悔。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愿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因为这条路通向天国,永无尽头。”……

  此时的叶星生正步入他思想和人生的峰巅,所获得的一系列荣誉、赞誉都使他热泪盈眶。其中最令他感动的是,当时江泽民总书记率党和国家领导人参观了他在京举办的展览,并接见了他,为之题字勉励。这是来自国家高层的承认,叶星生将终生铭记。

  媒体竞相追逐,叶星生风光无限。就连中央电视台“夕阳红”栏目也赶来凑热闹,弄得叶星生啼笑皆非,须知此时的叶先生才51岁,未婚大龄。夕阳红此举与年纪轻轻即被呼之为“叶伯伯”,形式有别,性质相同,后来一直成为大家揶揄叶先生的话柄。

  高潮总会过去,热点都会冷却。辉煌过后,英雄豪气之后的叶星生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一定程度的失落和凄惶。那颗心还在隐隐作痛(他见到我,央我写一写他“心痛的感觉”),面对空空荡荡的家室,思想忽然短路。那个老问题重新萦绕脑际:失去了朝夕相处的藏品,我该如何生活,我的人生意义何在。

  冥思苦想之后,他列举了三条道路供自己选择:其一,作为以往事业的扩展,成立一个西藏收藏家协会,主要从事社会工作;其二,作为以往事业的深入,潜心研究西藏民间艺术,著书立说;其三,娶妻生子,重新拣回曾被称作生命的美术创作,作为画家,过相对安稳的生活。

  看来这些理性思考都还不错,可惜都是脑子告诉他而不是心告诉他的。所以人们不久便发现他的家里渐渐地又摆满了那些旧东西。而且眼前这个加措显然无须频繁地往返于八廓街了,西藏文联的门卫时常要盘查那些送“货”上门的康巴人,后来懒得再问,准是找叶伯伯的无疑。而叶星生重又眉飞色舞地向每一位来访者讲说他的那些旧东西新伙伴。对此大家直摇头,说他原形毕露,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2000年5月15日于拉萨

  (中国西藏网 文/马丽华)

(责编: 苏文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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